何清漣評論分析文章:12月1日,中共中央機關刊《求是》雜誌刊發習近平署名文章《推進黨的自我革命要做到「五個進一步到位」》,該文被海外一些自媒體解釋成習近平將發動「二次文革」,這個帖子流傳甚廣:習近平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全黨發出最嚴厲動員令:必須以「自我革命」的刀向內,文章直指「五個生死攸關的戰場」。不少大V(中國社群微博上的知名人物)繼續發揮,終於有網友將其貼到我的X上,希望我就此發表看法。
為何會擔憂「二次文革」?
近年來關於習近平開倒車,要回到毛澤東時代的說法,幾乎是每隔一兩年就有新的說法,「二次文革」算是這種看法的頂峰。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看法,是因為文革之初,毛澤東幾乎是成建制地清理從中央到地方(直至公社,少數地區的農民甚至自發清洗到大隊一級)的「當權派」,通過打倒公檢法癱瘓了司法系統。必須說明,當時軍隊里未發動文革,稍有苗頭,毛就制止了,曰「軍隊不能亂」。所有這些,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習近平從當政以來的反腐,在軍隊里清理了百餘位少將以上高級軍官,地方上清理了從政治局常委到省廳局級數萬名官員。
但這種擔憂卻忽視了一條根本區別:習近平上任以來未曾間斷的反腐與局部清洗,但無論是軍隊系統、政府系統,還是司法系統,均維持正常運轉。簡言之,毛的文革是摧毀既存的權力系統創建新的權力系統——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習的反腐根本未觸動中共權力系統,只是清洗了一些掌權者,據高官被整就斷定「二次文革」來臨,實因為不了解文革究竟發生了什麼。
毛澤東發動文革的背景及文革的基本要素
經歷過文革與研究文革史的人都知道,中國的文革不是群眾自發,是毛澤東自上而下發動的,以下三個因素讓毛澤東在準備數年後發動文革:
一、自發動大躍進並造成三年大饑荒之後,毛在黨內的威信一落千丈,時時擔心出現赫魯雪夫式的人物奪權。「廬山會議」上,毛羅織罪名弄出一個「彭黃張周反黨集團」,強行壓制黨內上層的嚴重不滿,卻不得不讓劉少奇一線執政。面對「大躍進/三年大饑荒」留下的殘破局面,劉少奇執行了經濟、文化方面的「調整、恢復、寬鬆」路線,主張放棄人民公社的集體農業,解散公共食堂,實行分田單幹的個體經濟,實行包產到戶。毛澤東認為這是否定三面紅旗包括他本人,擔心自己百年之後會被清算,在1962年7月上旬某天的會談中,毛長期淤積內心的不滿傾瀉而出,劉也要一吐為快:「餓死這麼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從那以後,毛認為劉少奇已經拉幫結夥,在黨內形成了一條修正主義路線,開始處心積慮籌謀發動文革。1966年毛主持發布《五·一六通知》為文革確定了一套理論、路線和方針,並認定黨內、國內的政治形勢是學術界、教育界、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等文化領域的領導權都不在無產階級手裡;從中央到各省市自治區有一批「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反革命的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奪取政權,由無產階級專政變為資產階級專政」。「例如赫魯雪夫那樣的人物,他們正睡在我們的身旁」——文革的大字報,劉少奇的罪名是中國的赫魯雪夫,叛徒、內奸、工賊。
二、毛澤東熟悉社會底層心理,相信自己對群眾有絕對的掌控能力。自從1920年代開始,毛在湖南領導了農民運動之後,親眼目睹被目為「痞子」的農村邊緣人「踏上少奶奶的牙床滾一滾」的快意與破壞力,就無比深刻地了解中國底層有根深蒂固的權力幻覺,譬如「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種「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發動底層參與革命的方式,是貫串毛一生的革命特點。即使在執政之後,毛仍然在國家政治生活中強調「工農兵」三足鼎立的主體地位,用這種方式開展各種群眾運動,連反右這種整肅知識份子的運動也動員工農參加。但是,革命年代過去,進入和平建設時期,社會底層已經沒辦法通過戰爭立功獲得升遷機會,毛與時俱進,創立所謂「三結合」模式吸納社會底層,只是「三結合」的主角隨時根據政治需要變換,比如著名的「鞍鋼憲法」中把工人、技術人員和領導幹部的「兩參一改三結合」作為社會主義企業管理模式,在學校中宣導發揮學生、教師和教學管理輔助人員「三結合」共同開展教學改革的積極性,等等。 「三結合」已經成為毛澤東在國家管理活動中貫徹「群眾路線」的思想工作方法。基於長達四十餘年的群眾動員經驗,毛相信通過文革推翻舊的權力結構,採用三結合的方式創建新的權力結構,可以滿足社會底層這種權力幻覺。事實上他也做到了,文革的「三結合」模式,是指由「革命幹部」、「解放軍代表」和「革命群眾代表」組成新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以實現權力的「新老交替」和「革命的大聯合」,其中的革命群眾代表:指在文革中湧現出來的紅衛兵、工人、貧下中農等「革命左派」代表。這些人按照身份,無法在短期內進入權力機構,但通過文革造反「打碎舊的國家機器」,讓他們進入革命委員會,確實滿足了這群人的權力慾望。
三、毛澤東終其一生,都未完成從革命者到執政者的轉換。建國之初,對於剛剛執掌國家政權,初次著手管理如此大的一個國家的中國共產黨來說,無論政治體制還是經濟體制的框架建立,還只能以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當時稱為「老大哥」的蘇聯為榜樣,各種政策都以蘇聯經驗和蘇聯模式為依據:實行職務等級工資制,認為這是實現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的最合理的分配形式;強調反對平均主義,認為它違背按勞取酬原則,阻礙生產發展;蘇聯實行專家治國,並不提倡未經過大學教育的工農兵直接進入政權。當時「學習蘇聯」是中共的政治正確,毛澤東最初沒有提出明確反對,但內心並不贊同,將學習蘇聯模式看作是一個必要的「讓步」。中蘇交惡後,毛澤東再也按捺不住對按照蘇聯模式建立的官僚系統的不滿,希望推倒重來。毛澤東對蘇共變質、蘇聯變色的評論早已人所皆知,文革中創立的革命委員會,就是他推崇的三結合模式的典範。

習近平發動「二次文革」,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習近平在《推進黨的自我革命要做到「五個進一步到位」》中,話講得很重,比如提出「對黨的自我革命認識要進一步到位」,批評了各種對自我革命認識不足的錯誤觀點,進行自我革命時要「刀刃向內、激濁揚清、刮骨療毒」;也談到官員要「自我省察」,多思「貪慾害」,常破「心中賊」,但主要是指腐敗這點;還提出「要真正把權力關進位度的籠子」,最大限度減少權力尋租空間。唯一提到群眾的是在談到「要把黨內監督和人民監督結合起來,重視發揮群眾監督、輿論監督前哨作用」。此處的發揮群體監督意涵清楚,是發動群眾檢舉,這一點,從毛鄧江胡直到習近平的反腐,從未放棄鼓勵群眾檢舉。
但這根本不是文革的動員令,有心者只要找出毛1966年發動文革的兩個重要講話《五一六通知》與《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1966年8月5日)對比一下,就會發現完全不一樣。在《五個一步到位》這篇文章中,習肯定了現存中共的制度,也並未將被清除的黨內軍內高官稱之為「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更沒有假設黨內有條資產階級路線。而且毛髮動文革的三個條件,對習近平來說,毛髮動文革清除劉鄧等政敵這一動機完全不存在。黨內的不滿,他能夠用反腐等形式壓制、消除;更重要的是,他對社會的掌控能力遠不如毛,官僚隊伍再腐敗無能,也是習近平的統治基礎;至於發動群眾搞「文革」,習近平自知他在群眾中完全不具備毛澤東那神一般的領袖魅力,掌控不了如今的群眾,遍布中國城鎮的監視器就是他不信任群眾的表現。目前情況下,他要發動文革,不是鞏固自身權力,而是將自身放在火上烤。
以上是從主觀動機、時、勢等出發分析,指出習近平是否有發動二次文革的可能。僅僅從某些作為是「文革手法」,就認定要發動「二次文革」,那是對中共的革命鬥爭史不了解。「文革」期間的整人方式,是中共集農民運動、解放區兩次土改、延安整風及搶救運動、黨內十一次路線鬥爭、1949年之後的全國性土改、歷次政治運動之大成,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早就嫻熟於心,有機會就會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