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歲這年，董家琪又去了一場「一對多」的相親。
她提前看到介紹說，男性參與者要求驗資達到千萬，對女性的要求，則與她此前遇到的大多數相親活動不同，不是對年齡作出限制，而是「面試」。
董家琪報名了。來到現場，一個自稱「老師」的中年女人接待了她，但在得知董家琪的年齡後，「老師」直白地說，她不適合今天這種自由選擇的場合，「萬一你被冷落了，多不好？」最後，「老師」建議她，購買一個「2萬8888」會員，機構會每個星期為董家琪推送一個男嘉賓，直到找到合適的對象為止。
星期一, 8 12 月
40歲，想結婚，被網暴
世界並沒有改變。三年過去了，年齡仍然是一個想要結婚的女性最被看重的條件之一。董家琪感到一股意料之中的失望。
2022年，生活在北京的影視從業者董家琪，以主角身份在一部名叫《「煉」愛》的紀錄片里露面。紀錄片拍攝了包括她在內的五個都市裡的「大齡」單身女性，她們在追求愛情、婚姻或幸福的道路上，各自受挫。而作為其中對浪漫愛情最具純粹幻想的一個，董家琪在紀錄片播出後，遭到了長達三年的網暴。
片中，她滿臉漾著憧憬，形容自己理想中的另一半：「我特別希望有一個人，騎著白馬，踏著七彩祥雲過來跟我說，我終於來接你了，你就是我餘生的老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輕輕擺動雙臂，作出騰雲的姿勢，眼睛亮晶晶的。
如今，「大齡剩女」這一概念已經逐漸從社會語境里淡去，或者至少在表面上被剔除了負面含義，但董家琪切身體會到，事實並非如此。在關於婚戀的公共話語體系里，「30歲」仍然是女性的「終極臨界點」，超過這個數值，一切標準和要求都應該被收進潘多拉盒子里，否則，就會被認為「痴心妄想」。
董家琪憧憬地形容自己理想中的另一半
紀錄片上映的2022年，董家琪已經37歲了。她的「痴心妄想」得到了網友的嘲笑和奚落。也許嘲笑不僅來自於虛擬的網路世界，身邊有「好心人」建議她，考慮到自己的年齡，別再期待什麼「白馬王子」，差不多就行了。
董家琪的個人條件其實不差——北京本地獨生女，書香世家，身高172，體重120斤，性格開朗，皮膚白皙，笑起來眉眼彎彎。最重要的是，她發自內心地渴望婚姻與家庭，樂於生育和「相夫教子」，在如今環境下，她自認為對外界不具有任何對抗性，由是以來，她面臨的敵意，因而顯出些荒誕性。
南風窗記者找到董家琪，與她敞開心懷地聊了三個小時。一個願意去迎合婚戀市場「條件」審判的女性，一個期待愛、願意愛，卻只因年齡而受挫無數的女性，她在追求幸福之路上的困境，她對婚姻、家庭的渴望，以及這種慾念之於同齡人的某種格格不入，像一片尖銳的稜鏡，折射出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對於親密關係和婚姻範式的某些誤解，某些滯後。
童話
董家琪是那種你剛認識她，就可以斷定她一定不缺朋友的人。她像是那種很有主見、能量很足的北京大妞，渾身透露著熱情和大方，加上微信的第一句話，就是誇讚我的名字好聽，會因為擔心時間太趕，主動配合我的時間調整採訪安排。
她酷愛「HelloKitty」，從微信頭像到名字，她渾身上下充滿了Kitty貓元素，家裡至少有上千件與「Kitty」有關的物品。粉粉嫩嫩的，少女氣息溢出屏幕。
對這隻粉色卡通貓的熱烈的專一，就像董家琪對愛情堅持如一的期待，即便在外界一些人看來也許會顯得幼稚。白馬王子如果不來，那就一直找，她堅持認為，愛情是需要一些信念的。
董家琪和她的「HelloKitty」
2018年，紀錄片導演董雪瑩找到好友董家琪，邀請她參與自己的紀錄片《「煉」愛》。片子跟拍了生活在北京、上海等8個城市的30歲以上單身女性。她們有的事業有成，年入百萬，有的積極相親，卻屢屢受挫，有的嚮往浪漫愛情，卻遭遇欺騙。
當時，導演董雪瑩和董家琪一樣，正處於一個渴望婚姻、卻被婚戀市場反覆迎頭痛擊的階段。前期調研的採訪里，董家琪對著鏡頭笑著無奈道：「我忽然感受到一種緊迫，就好像大家都交卷了，老師說還有十分鐘考試結束。」
對愛情的憧憬從來沒有離開過董家琪。雖然她正式開始戀愛的時間很晚，30歲才有了第一個男朋友，但從小到大，父母給予了她充分的愛，這讓董家琪在感情里總是保持樂觀，總是相信，愛是一種可以且應當被培育的人生必需品。
董家琪和爸爸媽媽
董家琪理想中的戀愛對象，從二十多歲到四十歲，幾乎沒有變過。「皮膚白的，眼睛大的，然後個兒高一點兒的」，那種青春片男主類型的男生，董家琪「看見就完全沒有抵抗力的」。她小時候也看偶像劇，什麼《流星花園》《浪漫滿屋》，她最愛韓劇《藍色生死戀》，宋慧喬主演的女主角身患白血病，男主角不離不棄，生死不渝。
無我、無私、充分且無條件的信任與佔有，這是董家琪理想中的愛情。
由於從小家教嚴格，父母將董家琪保護得較好，直到30歲那年，她才開始第一次談戀愛。初戀和她同齡，但結過婚。後來，董家琪發現，男友會瞞著自己與前妻聯繫，談了一年多，她忍無可忍，結束了這段關係。
董家琪的上一段戀愛是在37歲開始的，談了一年半，對方性格太內向，常常因為董家琪拉他外出社交而倍感壓力。董家琪意識到，兩個不合適，於是，這段感情也無疾而終了。
她認為自己有點「戀愛腦」。此前，每次已進入戀愛，「滿心滿眼都會是他」。她會不可自控地產生依賴和掌控欲，主動減少自己的社交，幾乎在朋友圈子裡消失，「看到什麼都想給對方（男友）買」。但她也會因為沒有安全感而忍不住去看對方的手機，時刻擔心對方會離開。曾經，她真的在男友的手機里看到了曖昧信息。
董家琪會因為沒有安全感而忍不住去看男朋友的手機
這些年，董家琪開始接受相親。一次，父母帶了一個同學的兒子與她見面，董家琪對他的樣貌印象不深，「只記得他戴了一副很厚很厚的眼鏡」。倆人聊了會兒，男方總想向她打聽娛樂圈裡的八卦，「像個狗仔」，董家琪不喜歡，最後，兩人微信都沒加。
大部分時候，是朋友帶著朋友來與董家琪見面，雖然形式上不完全是條件匹配，但董家琪知道，內核其實都差不多。見的人越多，她越發確信自己反感相親，「像在市場挑白菜」，與她腦海里的浪漫愛情敘事背道而馳。一些男性會因為她北京本地獨生女、家境不錯的身份，要麼特別殷勤，要麼特別自卑，然後退縮。
三年前，朋友給董家琪介紹了一個同齡男生，對方對她很有好感，第一次見面，就誇董家琪長得「旺夫」。董家琪不喜歡這種說法，也不喜歡對方的外表，「胖胖的，個子不高」，沒車也沒房。她努力說服自己，相處試試看，說不定能喜歡上對方。但越是接觸，她越是發現對方的目的性很強。後來，男生直接承認，看中了董家琪的北京人的身份。
董家琪
她還被網戀對象騙過，對方一上來就給她推理財產品、P2P。逐漸地，董家琪不再敢在網上找對象了。
但她依然保持著自己對愛情的「苛求」。身邊的女性朋友，有的二十多歲結婚了，三十多歲已經離婚了，有的三十齣頭結婚後，沒多久就一地雞毛。董家琪想，與其因為年齡到了草草找個人結婚再離婚，她還是更願意繼續相信，那個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在前方等著她。
如今，董家琪微調了自己的擇偶標準。不再把外形氣質放在第一位，而是將「人品和性格」前置，「然後才是『順眼』」。
現實
《「煉」愛》里，董家琪與一名男性朋友見面，對方直白地告訴她，在相親里，因為考慮到生育，男性不可能不考慮女方的年齡。董家琪反問：「那長得小行嗎？」男方說：「那不行，你的生理年齡已經在那兒了。」
2022年3月，歷經波折，紀錄片終於在疫情期間上映。那之後，大量唏噓與奚落朝片中主角之一董家琪湧來，甚至這三年來從未停息。
一些聲音站在她的角度替她擔憂，「年齡太大了」。這是客觀事實，董家琪出生於1985年，身邊的同齡女性，大部分都已經結婚生育，或是已經結過婚了。
更多群嘲來自男性觀眾或網友，董家琪的客觀年齡與主觀上對愛情的憧憬，讓他們感到荒唐。有人說她在「做白日夢」，有人評價她「長得老，想得美」，有人咒她這輩子都得不到幸福。有人在董家琪社交平台後台發私信：「你都快更年期了，都快絕經了，還在這兒想什麼白馬王子，你等來的沒準是隔壁衚衕的老頭吧。」
董家琪回復他：「你口才這麼好，你去說脫口秀吧？」
《制暴》劇照
剛開始，董家琪會因為網暴焦慮，睡不著覺，會在網上跟人對罵，但她後來發現，即便把對方罵回去、拉黑了，自己也並不會高興。
只有一次，董家琪忍不住在直播間與人爭辯了起來。一些網友攻擊她的母親，說她被媽媽寵壞了，在家洗個碗都要被表揚，有人說，「從你媽媽身上看到了你的未來。」
紀錄片里呈現了董家琪在家與父母相處的片段。有一個細節是，董家琪主動洗了碗，媽媽路過，隨手誇讚了她。導演董雪瑩說，因為紀錄片分別呈現了五位單身女性的故事，「我想突出她（董家琪）作為獨生子女一代被父母寵愛的特徵。」
在當天的飯桌上，父親也有一句「台詞」。面對家琪找對象的難題，父親語重心長地勸她：「對別人提出要求之前，先看看自己有什麼條件。」這句話被網友抓住，理解為父親是全家唯一一個清醒的人。
但實際上，董家琪很樂意做家庭里付出勞動的那個人。在2024年的一個訪談視頻里，她還在幻想著未來的婚姻生活：「兩個人在家裡，我做飯，他洗碗。或者他做飯，我洗碗。」採訪里，她告訴南風窗記者，自己也很樂意在家照料孩子與家務。很多和她一樣出生、成長在一線城市，且受過高等教育的同齡女友勸她，自己什麼都不缺，為何一定要結婚？董家琪反而成了不被理解的那個「少數」，她毫不掩飾自己對家庭生活的渴望，對想要被愛和愛一個人的渴望。
董家琪手機殼上有許多桃花元素
這與她自己的家庭有關。從小到大，父母輩乃至祖輩的愛情，為董家琪提供了太過完美的理想範式。
董家琪的父母如今六十多歲了，一起出門，還是會十指緊扣。而董家琪的姥姥和姥爺，更是伉儷情深了一輩子。晚年，姥姥生病住院，家裡請得起護工，八十多歲的姥爺依然堅持每天晚上睡在病床邊上，搭個行軍床，握著姥姥的手睡覺。
姥姥去世後，姥爺的身體情況驟降，後來患上老年痴呆，沒多久也離世了。
觀眾覺得紀錄片里呈現的董家琪，受父母溺愛太多，因此難以生活獨立。但在董家琪看來，父母對自己不是溺愛，而是無條件支持。小學畢業，董家琪被父母送去加拿大念書，為了鍛煉她的口語能力，讓她儘快自立，父親直接將她「丟」到公交車站，讓她自己找去學校。董家琪一邊哭，一邊拿著地圖找，摸到學校時都已經下午了，但父親沒有直接干預和提供幫助。這麼鍛煉半年後，董家琪的英文口語突飛猛進。
在國外讀書留學的經歷，後來也成為董家琪在公共平台上的「污點」。有網友根據她的留學生身份，臆測董家琪是個開放的人，她的留學經歷、旅遊愛好，都被部分網友視為「難搞定」的女性特徵。
在朋友婚禮現場，為自己戴上「戒指」的董家琪
但事實上，董家琪成長在一個很傳統的家庭。她從小被父母嚴禁早戀，甚至到了大學，父母仍然不太希望她談戀愛。高中時，有男孩老給董家琪打電話，媽媽緊張到跑到學校，找老師溝通。
前兩年，父母也會擔心董家琪結不了婚，但他們更擔心的是女兒找錯人。母親看新聞，會擔心董家琪被家暴，擔心她被騙。
有女孩給她留言，建議她「去父留子」。有人用自己的親身經歷舉例，證明這是一條切實可行的路。還有不少朋友勸董家琪，她要求的這些條件的男性，只會喜歡「嬌滴滴的」「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不會喜歡她的。
但董家琪不以為然，她相信，真愛是可以不參與市場邏輯的，她也相信，如今，越來越多男性願意去欣賞成熟的、有能力的女性，就像她這樣。
她也不想活成大家口中的「獨美」女性，「結婚可能不是每個人的必選項，但它是我的必選項。」她更想要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小家庭，有相濡以沫的伴侶，一個或兩個孩子，廚房裡有煙火氣，家中有笑聲。
她認真諮詢過在北京三甲醫院工作的朋友，對方寬慰她，高齡產婦沒有網上說的那麼可怕，如果身體素質好，「年齡不是太大的問題」。
勝利在眼前
就在前不久，《「煉」愛》的導演董雪瑩還給董家琪介紹了個對象。男生與董家琪年齡相仿，連家也恰巧挨得近。兩人在董雪瑩家裡見面，但剛聊了幾句，就發現「價值觀」差異很大。男生自己其實不太願意走進婚姻，找對象只是為了滿足父母的期望。他是一個對婚姻持消極態度的「80後」。
董雪瑩則是對婚姻完全持積極態度的一組對照例子。與董家琪比起來，董雪瑩在相親上更主動些。如今，在相親一百多次後，她終於遇到了理想的愛人，丈夫比她小几歲，但他完全不在乎女性的年齡，而是把人本身放第一位。
2018年，董雪瑩在北京一家婚戀機構註冊了會員，交了1萬多元會費後，紅娘告訴她，「條件好的男生都不找30歲以上的女性」。當時，董雪瑩33歲。雖然上一次戀愛已經是六七年前了，但從小到大，她都屬於比較受歡迎的那種女孩子。在婚戀機構，她的年齡被明裡暗裡反覆打壓。她感到不忿，只是因為過了30歲，一名女性身上的所有優點都不值一提么？
董雪瑩/圖源：一條
那些年，董雪瑩已經發現，作為一個生活在大城市裡、想要戀愛和結婚的「大齡單身女性」，社會對她的惡意，不僅是不理解甚至鄙夷她的結婚需求，還包含一些男性的騷擾，「無論已婚還是未婚的」。身邊不少女性朋友勸她，不必結婚，「獨自美麗」，但她和好友董家琪一樣不理解，「想結婚就是錯嗎？」
當時，董雪瑩與董家琪已經認識七年了，她們兩人的愛情觀很相似，都想找到一個不離不棄的伴侶，都渴望一種「回家有人」的婚姻生活，也都被不少同齡女友不理解。
除了董家琪，董雪瑩還找了另外四位女性作為紀錄片的拍攝對象。有把事業放在愛情之前的職業女性選擇凍卵，獨自成為母親。有出身農村的北漂女性，被困在傳統的婚戀價值里。還有在婚姻里受挫的單親媽媽，帶著孩子重啟生活。有渴望羅曼蒂克的浪漫主義者，渴望自由，也渴望愛情。
在董雪瑩眼裡，董家琪是個隨和、爽朗的朋友，拍攝期間，除了約會，她從不化妝，甚至在片子剪完後都沒看一眼，全權交給董雪瑩剪輯和製作。但網暴依然如潮水湧向她，同時也湧向董雪瑩。有人罵董雪瑩是「罪魁禍首」，把「大齡單身女性」帶到了公眾面前。
董雪瑩不解，連「被父母愛著」這一點，也成為了董家琪遭到網暴的理由。有一次，她看到一個視頻，一個年輕女孩的爸爸出門給她買雪糕，視頻下方清一色都是好評，「但為什麼類似的事發生在一個超過30歲的，想找對象的女性身上，就變成了一個錯誤的事兒了？」
董雪瑩
婚戀市場變得越來越物質化和條件化，男性的經濟能力、女性的年齡、原生家庭的條件，都被納入最主要的指標。為紀錄片做調研的時候，董雪瑩在北京相親角遇到一個老大爺，舉著一張牌子，上面寫著「只要獨生子女」。董雪瑩前去問他，「為什麼不能接受有兄弟姐妹的？」大爺回她三個字：「事兒多！」
董雪瑩的父母、妹妹都是重感情的人，家庭成員都經歷著大體美滿的婚姻，她就是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庭，渴望感情和陪伴。
這些年，董雪瑩為了結婚可謂「百折不撓」。一百多次的相親里，她遇到過零下十度的天約她出去壓馬路的，大半夜約她出去吃飯的，還有「一上來就炫耀自己的房產，並且要求未來的妻子放棄工作，待在家照顧家庭」的。她還談過一個離異的男友，兩人在一起後，董雪瑩卻發現對方習慣性「物化」女性，「甚至連女性穿闊腿褲都不能接受」。
與董家琪面對的聲音一樣，董雪瑩身邊也不斷有朋友表達善意的不解，為什麼一定要結婚？但董雪瑩從沒想過這個選項的必要性，她就是渴望愛與被愛，渴望一個溫暖的家。
就像她用在紀錄片里的那句寓言濃縮：「我像龍一樣強大，但我內心也住著一隻兔子。」
《「煉」愛》截圖
如今，董雪瑩正在籌措拍攝《「煉」愛2》，主角是生活在城市裡的不同階層的大齡單身男性。在女人們被年齡困住的時候，男性也有他們自己的「煉獄」——房子、車子、彩禮，等等。當婚姻與戀愛被籠統地囊括進「婚戀市場」，人就會變成一堆條件的組合，對婚姻與愛情仍有純粹嚮往的人，就會如墜煉獄。
現實邏輯不斷敲打著董家琪，最近，她開始轉向「玄學」。前不久，她在月老殿抽到了一張上籤：「不得乎親，不可以為人；不順乎親，不可以為子。」「月老」囑咐她，要珍惜真實生活中的親情，至親之人的支持和祝福，才能獲得一份好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