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8 12 月

「環保獵人」的公益與生意:圍獵垃圾,算計流量

「不可能一直貼錢」

「我這兒有條線索,要不要?有圖有視頻。」

視頻平台私信提醒的聲音響起時,王俊剛回到酒店。看了一眼褲腿上的泥點——那是剛在鎮上拍垃圾堆沾上的。他順手劃開手機回復道,「發來看看」。

對方緊接著發來一句:「給個20塊(紅包),意思一下。」

王俊對這種要求並不意外。他自詡為「志願者」:根據污染線索趕到現場,拍攝、取證,發視頻曝光引起輿論,試圖推動相關部門處置。

在互聯網上,他的行為更像是「獵人」:用現實里的污水、垃圾,勾起互聯網上的流量關注。

「環保獵人」的公益與生意:圍獵垃圾,算計流量

這20塊關係的是流量和漲粉數量。給了這20塊,若是傳出去了,他的公益人設坐不住,好幾萬粉絲可是用了幾個月積攢下來;要是不給,他擔心萬一錯過了勁爆的線索,那可能是錯過了爆款視頻的機會。

這是王俊成為「志願者」後在互聯網學會的生存之道。

一條視頻如果播放量過十萬,且有上萬點贊,就能轉換為百元以上的收入;粉絲數量超過十萬,自然有商家來談植入,報價往往上千。「不可能一直用熱情貼錢,」王俊直言不諱,「至少我不行」。

在不同的視頻平台上,越來越多「王俊們」出現在河邊、山溝、農田等,監視藏在隱蔽位置的污水、垃圾等,開啟以環保為名的流量追逐。

01 容易複製的路徑

王俊直言,他是受到「獵漁齊哥」的視頻啟發,決定當一個環保視頻博主。

他口中的齊哥,算是高產博主:幾乎每隔幾天就會曝光一個地方的污染問題。比如過去的11月,他出現在20個城市。

「非常的心痛,這種場景就跟世界末日一樣。」在某個視頻里,齊哥把鏡頭轉向黃土高坡的山谷。藍色的油漆桶、白色的尼龍袋、紅色的飲料瓶,在黃色的溝壑里特別顯眼。

長達6分多鐘的視頻展示了他走進山溝和農田垃圾的過程。當看到建築垃圾和生活垃圾堆放在耕地上時,他說農民在黃土高坡上種地不容易,「水源少,地也少」,他對鏡頭感慨,「這是文明與野蠻的結合」。

視頻沒有複雜剪輯,大量鏡頭停留在崎嶇路況和垃圾特寫上。最後,齊哥表示已撥打投訴電話,等待後續。

這種畫面極易在互聯網上獲得關注——垃圾出現在農田、溶洞、河流和山溝,會自然激起公眾的好奇與憤怒。

數據印證了這一點。該視頻在單個平台收穫24.2萬點贊、9188條評論。

後續是當地相關部門介入處置。當地政府發布通報稱啟動整改,並在全區展開排查,文末寫道「誠懇接受並感謝監督」。有村民告訴時代周報記者,溝里的垃圾「放了好幾個月,一直沒人管」,視頻發布後才被清理。

流量帶來的正向反饋,迅速推動齊哥趕往下一個目的地,曝光下一個污染問題。

一個普通人拍下的現場視頻,不僅引發輿論關注,還推動政府部門介入,甚至在短時間內發生改變。王俊希望能夠複製這樣的模式。不過,他還要考慮成本:頻繁到多地出差,意味著需要持續的資金投入,錢從何而來?

在齊哥的視頻里,偶有出現廣告和商業植入。齊哥對此回應是:自己有其他生意,拍視頻只是為了推動污染問題解決。

王俊還是決定先試一試。「像他視頻中的廣告和商業植入,至少能覆蓋單次調查的基本成本。」

更重要的是,環保專項檢查正在全國開展。11月15日,生態環境部啟動第三輪第五批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對8個省市開展專項檢查。

他認為,在這樣的背景下,個人曝光污染問題有規可循。而背後追逐流量的目的,或更容易被掩蓋。

02 流量背後的風險

在齊哥的視頻里,流量的循環是這樣開始的:鏡頭對準垃圾、黑水,對畫面和所在位置加以描述,說清楚垃圾不應該出現在此處的理由。

流量起來了,輿論關注了,部門介入了,後續視頻以相關部門跟進處理為主,展示了一個污染問題被解決的全過程。

路徑清晰,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功。

李果,另一名「環保獵人」,調查是從後台收到的線索開始。他的賬號有十幾萬粉絲,每天能收到五六百條私信,包括各個地方的污染線索。看得多了,他心裡已經有一張「問題地圖」:縣城附近的河道、土方施工區、荒廢養殖場,是偷倒和偷排的高發區域。

線索反映的未必是全貌。在出發之前,他得反覆核實,比對山形、橋洞和路口,在視頻中逐幀尋找地標,倒推拍攝位置。「先把案頭工作做足,交叉驗證過後,再決定要不要去現場,」他說。

一方面,是為了避免無功而返;另一方面,要充分研判去現場的風險。

如若順利進入污染現場,李果和團隊會走訪附近居民,記錄污染地現場的情況。條件允許的話,他會採集污染樣本並送檢。同時發視頻,推進線上曝光,向當地部門反映,必要時考慮公益訴訟。

但是,他有過很多次不太順利的現場走訪經驗。比如有人表示願意帶路,可在臨行前突然反悔;有企業曾試圖用錢「私了」;如果錢不起作用,對方的態度就會突然變得強硬,以私闖工作禁區、敲詐勒索等理由報警相挾。

還有出現的情況是,他向政府部門反映後,對方態度溫和並稱願意接受監督,但最後提到,「這邊要有什麼問題隨時說,能解決的,就不用再發視頻和文章了」。

他甚至被地方政府邀請加入當地組建的專項工作隊,但他以利益衝突為由拒絕了,「感覺性質變了」。

齊哥也有類似經歷。在他視頻里曾公布了一段錄音,對方要求他把相關視頻刪除,並稱將解決污染問題,被拒絕後反覆質問「你在這個行業沒吃過虧嗎」,他覺得被威脅後選擇報案。

在這些經歷之後,李果越來越清楚,他遊走在監督、合作與對抗之間,既被流量放大,也被風險包圍。

北京市中聞律師事務所律師劉凱告訴時代周報記者,若未經許可擅自進入企業生產、經營場所,致使其工作、生產等活動不能正常進行的,構成擾亂公共秩序或破壞生產經營行為,情節較重的將處以拘留。若行為涉及企業曝光,未經核實就直接發布,可能構成侵犯企業名譽權行為。

司法實踐中有類似的案例。據《法治日報》,2024年,湖南省湘潭市湘潭縣人民檢察院對打著「環保志願者」旗號的彭某一伙人提起公訴。

案件中,彭某一伙人通過拍攝小微企業生產經營場景,在未經核實的情況下,配以負面文字惡意加工,抓住民營企業不願陷入輿論漩渦的心態,迫使企業花錢刪帖,把所謂的「環保事業」做成了謀取私利的敲詐勒索,非法獲利累計12萬餘元。

03 公益與生意

當污染成為賣點,流量的競爭從線索開始。

有一次,李果剛拍完一處排污口的化工品污染,準備第二天根據線索去隔壁縣看另一條河。半夜十二點,他的手機跳出一張截圖:那條河的污染問題已經被同行搶發了航拍視頻。

「同一條線索,誰先發,誰就有聲音」。李果說,這些流量競爭,讓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更像在跑新聞、搶獨家。

越來越多人入局這個視頻賽道,大家懷著各種目的在爭搶「更黑、更臟、更臭」的污染源。

有年輕博主曾經向李果請教,「怎麼判斷污染」。李果帶他去看一條支流,對方拍了幾分鐘後,突然來一句:「要不我們再找一個更黑的?不夠衝擊力,漲粉慢。」

還有一次,有博主跑到某個村莊拍到了一處水污染,發視頻聲稱井水被污染了,而後引來當地環保部門和媒體關注。但最後查明,那是連續暴雨後衝出的山林腐殖層,顏色深但無害。而當地村民被嚇得好幾天不敢用井水。

王俊在今年初秋去查看一處溶洞垃圾污染,有人提醒他「最好別一個人來」。到現場才發現,對方帶著一個「三人小隊」:找線索、拍攝、剪輯分工明確,團隊的背後是一家環保設備企業,在全國跑污染現場、順帶推廣產品。「專業得像拍紀錄片。」他說。

入行了一段時間,李果問過自己一個問題,「是在做公益,還是在做流量」。

回想起拍視頻的初衷,他說是為了讓那些藏在角落裡的污染能夠得到解決。

比如他拍過的某處化工廠廢料堆,處理成本「幾百萬起步」,河道污染整治,涉及的資金可能上千萬,像這類因為資金問題,污染一直沒有解決。

但個人自行採集的水樣、土壤樣本等,不能直接作為行政處罰或公益訴訟中的定案證據。劉凱表示,按現行《環境保護法》,公益訴訟需由符合條件的社會組織提請,個人並不具備提起環境公益訴訟的主體資格。目前的案例多是由檢察機關介入調查,通過檢察建議或訴訟推動地方或企業進行整改。

「環保獵人」發現了這些問題,試圖把這些問題放大。視頻曝光後,過去未必能解決的污染能被放在平台上討論,輿論發酵後迫使這些問題被看見、被回應,從而被推進解決。

但現在,每一條視頻背後都包括了算計,流量變成衡量價值的標尺。

李果每次做決定之前,都要算一筆賬:比如去一趟華北,機票來回人均2000元;住上三四天,住宿費至少要1000元;加上租車、油費、裝備損耗,一次調查的基本成本就是四千元。

按照他的經驗,曝光一個污染問題後,在流量可觀的情況下,網友累計打賞約三四千元,基本能覆蓋他的出差成本。

如果污染不夠顯眼、污染源所在的地方不夠有爭議性或者話題度,他不會為此出差,因為這不足以換來關注和流量。因為沒有流量,意味著沒有錢。

李果的經驗是,視頻沒有流量是常態,即便是投入了幾千甚至上萬成本。拍了十條污染視頻,能引起關注並推動相關部門後續處理的,大概只有一半。

「一條視頻背後,都變成了生意。」

在公益和流量的選項之間,李果逐漸傾向了後者。他的粉絲同樣催著他更新,「哥,再拍點狠的」。

現在,李果覺得這當中的算計變得更複雜了。

一個真實的案例是,有鄉民向同行提供線索,稱附近的煤礦連夜傾倒廢渣,把農田地給毀了。這個同行連夜趕到村裡,鄉民帶著他去看地,走到半路說希望拍得「嚴重一點」,越嚴重越好,這樣村子才能爭取到更多賠償。

同行對李果說,第一次有「被人當工具」的感覺:「我是來查污染的,不是來當談判籌碼的。」

李果聽完之後沉默了。他意識到,當曝光變成一門需要算計的生意,公益與生意的邊界已經模糊了。

發表回復

您的郵箱地址不會被公開。 必填項已用 * 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