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晚沒睡，掙的錢都給美容院了。」
兩年前，周進發現妻子程璐有筆20萬元異常轉賬，細查之下更感震驚——7年時間，管理家中財務的妻子竟為所謂「幹細胞美容」陸續花費超2000萬元。這場始於「高科技護膚」的消費，最終將夫妻二人推上訴訟之路。今年12月初，二審宣判認定美容院老闆存在無資質行醫、使用「幹細胞」不規範宣傳等行為，但未認定構成欺詐，最終判處退回450餘萬元。周進決定申請再審，並繼續向有關部門舉報。
而在個體悲劇背後，一個更廣闊的市場亂象正浮出水面：幹細胞雖在醫學領域展現出修復與分化的潛力，但近年來，「幹細胞美容」儼然成為美容行業的熱門標籤，從外塗面霜、口服膠囊到直接注射，產品只要與「幹細胞」沾邊，便彷彿鍍上了一層「神奇」光環。
程璐與美容院員工的微信對話，對方表示「一氧化氮和幹細胞是可以讓你不易老花眼不易細胞發炎」。受訪者供圖
針對這一亂象，12月5日國家衛生健康委新聞發言人胡強強在新聞發布會上明確強調：幹細胞等細胞與基因治療必須由具備資質的專業醫療機構開展，美容院、養生館等非醫療機構不具備資質，不得開展任何診療活動。
隨著監管聲音的落地與個案訴訟的推進，一場關於幹細胞美容虛假宣傳與行業規範的公眾討論，正悄然拉開帷幕。
20萬一針「抗衰」還「抗癌」？
天價賬單下的「幹細胞美容」幻夢
面對一疊厚重的轉賬記錄，瘦弱的程璐雙手顫抖，最終情緒決堤，趴在桌上痛哭失聲。超過兩千萬元的積蓄，在一場以「抗衰」為名的幻夢中悄然蒸發，程璐後悔不已，直言之前太過信任對方的宣傳。
這場昂貴的噩夢始於2017年。程璐通過熟識的美容院老闆張瓊引薦，結識了能做「幹細胞美容」的文娟。初次見面，文娟便斷言：「你的皮膚問題很嚴重，不修復可能會爛臉。」這句話如楔子般釘入程璐心中，恐懼自此生根。
隨後，她接受了文娟推薦的「幹細胞血液凈化」等項目——過程如同在醫院掛吊瓶，粉色或淡白色的藥液被宣稱含有「活性幹細胞」，能「凈化血液毒素」。然而初次體驗後，她的面部嚴重紅腫，「像被蜜蜂蜇了，七八天才消退」。這反常的反應不僅未引起她的警覺，反而在對方「這是幹細胞在起效、在排毒」的解釋下，被認為是「必要過程」。
程璐在美容院員工的微信對話中，對方表示：「我們不做任何填充，而且給你做的全是自己的幹細胞。」受訪者供圖
自此，項目名目與價格同步「升級」。2019年，在文娟於浙西某縣開設的美容院里，一項12次收費69.8萬元的「幹細胞血液凈化」還只是開端。眼睛、雙手、胸部、頸部……身體的每一處都被描繪成充滿「衰老危機」的戰場。
新的消費項目被不斷創造：聲稱能促進生髮的頭部幹細胞注射，三次報價高達80萬元。各種衍生產品層出不窮，一瓶沒有成分標識的面霜售價1980元。消費額度如滾雪球般膨脹：2021年花費300多萬元，2023年攀升至700多萬元。
程璐的遭遇遠非個例，80後的謝杏秋有著相似經歷。
2021年，經朋友推薦，她接觸了單次注射報價20萬元的「幹細胞治療」。她向記者展示了一張看起來極為「專業」的「幹細胞」照片：一個100毫升容量、酷似醫用輸液袋的包裝，標籤上清晰地印著「MSC」（間充質幹細胞）、「細胞數量1×10^8」等參數。「說是從北京專門運過來的，看起來覺得很高端，打完之後還能抗衰老甚至能抗癌。」謝杏秋回憶道。
2021年8月25日，謝杏秋所做的幹細胞注射產品。受訪者供圖
兩年間，她為此花費近400萬元，直到一個偶然發現讓她驀然驚醒：「聽說推薦我過來的朋友拿了50%的回扣，我才覺得這一切太不靠譜了。」
當視角轉向網路平台，亂象則呈現出更為直白和泛濫的形態。
記者在多家電商網站搜索「幹細胞」，數以千計商品瞬間湧現：面膜、口服膠囊、營養液、生髮產品……它們打著「年齡40+，看臉像18」、「重組人體系統」等誇張宣傳語，價格從幾十元到數萬元不等。
電商平台上各類「幹細胞」產品五花八門。
然而，記者仔細查驗可發現，不少產品配料表僅是普通植物提取物等常規原料，「幹細胞」淪為吸引眼球、抬高售價的空洞標籤。
監管紅線下的幹細胞：
科學還在爬坡，商業已飆車
在美容院和電商平台上被奉為「逆齡神器」的幹細胞，在嚴謹的科研與監管視野中，卻呈現出冷靜而審慎的景象。它並非可以隨意塗抹或注射的「抗衰魔法」，而是尚需穿越重重驗證的「科技曙光」。
「幹細胞技術在醫學領域的應用，是走在一條嚴格監管、審慎探索的道路上。」浙江大學遺傳與再生生物學研究所所長嚴慶豐教授指出，幹細胞本質上是一種能自我更新、進行多潛能分化的「種子細胞」，「作為除藥物、手術之外的疾病治療新方法，幹細胞治療在神經退行性疾病、心血管疾病等領域具有不可替代的潛在價值。」
去年底，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批准了首個間充質幹細胞療法，其適應症被嚴格限定於治療兒童患者的特定免疫疾病。今年初，我國國家葯監局也通過優先審評程序，附條件批准了國內首款幹細胞藥物「艾米邁托賽注射液」上市，作為處方葯嚴格在醫院憑處方使用。
中國的科研與臨床探索，正沿著為疾病而戰的軌道穩步推進。據國家葯監局藥品審評中心此前披露，自2017年以來，我國已有超過120款幹細胞藥物獲准進入臨床試驗，聚焦於血液系統疾病、心血管疾病、自身免疫疾病等領域。
在臨床前沿，浙江也取得多項成果。今年4月，69歲的王阿姨在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接受誘導多能幹細胞（iPSC）衍化的多巴胺神經元移植手術，成為浙江省首位接受該療法的帕金森病患者。10月，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婦產科醫院幹細胞臨床研究項目完成首例受試者幹細胞輸注，該項目經過了嚴格的醫院倫理審查，並通過了國家衛健委的備案許可。
區域創新應用試點方面，在我國醫療對外開放的前沿窗口——海南博鰲樂城國際醫療旅遊先行區內，今年公布了多項幹細胞治療技術項目，涉及膝骨關節炎、缺血性心臟病、心力衰竭等疾病，單次價格3萬—15萬元。
然而，與疾病治療領域審慎推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儘管監管已划出明確紅線，但美容消費市場上「幹細胞」概念依然泛濫。
早在2021年，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就發布工作提示，指出除造血幹細胞移植等極少數成熟技術外，其他幹細胞治療目前均處於臨床研究階段，尚未進入常規臨床應用。
「目前沒有任何一款用於美容注射的幹細胞產品獲得國家批准。在食品、化妝品中更不可能存在活的幹細胞。」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整形美容外科主任劉宏偉此前犀利指出，市場上形形色色的「幹細胞」美容產品，均未經合法審批。
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藥品審評中心臨床試驗登記平台關於「幹細胞注射液」的查詢結果。
記者在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藥品審評中心臨床試驗登記平台檢索「幹細胞注射液」，查詢到60條記錄，試驗狀態大多處於「進行中
尚未招募」，適應症為牙周炎、膝骨關節炎、糖尿病腎病等。僅有4款與皮膚疾病相關，但並無針對抗衰老、促進皮膚再生等適應症。
胡強強在12月5日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示，一些不法機構和個人，打著「細胞與基因治療」的名義欺騙公眾，例如，宣稱「無論是癌症、老年痴呆，還是美容抗衰、提高免疫力，打一針幹細胞就能搞定」，給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和財產安全帶來損害。
抗衰變美莫踩雷，
別讓錢包和臉一起「交學費」
由此可見，一邊是科學界與監管機構在嚴格規範下，針對明確疾病進行的、步步為營的研究與謹慎轉化；另一邊則是消費市場上，利用信息不對稱與人們對衰老的焦慮，進行的誇大宣傳與商業炒作。幹細胞技術的未來蘊含著巨大潛力，但其照亮人類健康、抗衰、變美之路，必然是沿著安全、有效、合規的理性軌道逐步延伸。
去年3月，由中華醫學會老年醫學分會發布的《延緩衰老藥物干預研究中國老年醫學專家共識（2024）》指出，幹細胞治療是一類科學延緩衰老的策略，但該方面研究仍處於初期，作用機制及體內代謝等尚不明確，需加強規範化管理，開展更大規模和設計嚴謹的轉化研究，推動幹細胞在這一領域的轉化落地。
「幹細胞是一門科學，要防止過度商業化宣傳。」嚴慶豐說道。專業醫療美容領域的專家也持同樣冷靜的立場，中國抗衰老促進會醫學美容專業委員會主任劉紅梅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在基礎醫學研究沒有獲得對幹細胞技術的全面掌握前，任何臨床應用都有風險，也存在違反國家法律的問題，希望消費者保護好自己。」
然而，將科學的審慎共識轉化為有效的市場治理，在實踐中仍面臨複雜挑戰。以程璐的案件為例，其調查過程便折射出監管執法的現實困境。
據文娟美容院所在地的市場監管部門透露，此事雖已立案並調取了聊天記錄等證據，但因案情複雜、關鍵證據固定困難，調查仍在進行中。當地衛健部門也指出，認定生活美容機構是否非法開展醫療項目，關鍵在於獲取如注射藥品、醫療器械等「關鍵物證」，而這在事後往往難以取得。
程璐與美容院微信對話中，對方售賣多種「幹細胞」產品。受訪者供圖
潮新聞記者多次致電張瓊——正是她將程璐引薦至文娟的美容院進行「幹細胞美容」項目，但電話始終無人接聽。而文娟在電話採訪中表示，對於眼下雙方對簿公堂的局面，她感到十分不解。在她看來，「這是變相的敲詐，我沒有任何地方違法違規，否則為啥會在我這裡做好幾年？至於價格，要看客戶想要的效果來定價。」對於幹細胞血液清洗等項目，她則表示：「市面上有各種各樣的叫法，不是我個人來叫的。這些（項目）都沒有做過的，以法院判決為依據。」
國家衛健委提醒，幹細胞等細胞與基因治療必須由具備資質的專業醫療機構開展。公眾在接受治療前，充分了解相關技術及產品是否經主管部門批准。未經批准的細胞與基因治療仍處於研究階段，不得開展臨床應用，也不得收取費用，居民朋友不要冒生命風險去嘗試。而且此類治療並非「零風險」，也無法包治百病。
多位業內人士一致強調，求美抗衰之路，必須將安全置於首位，在面對諸如「幹細胞」等充滿誘惑的高科技話術時要保持警惕。同時，消費者保護、行業監管與前沿科研必須形成合力。
科學的發展終將為人類帶來更多福音，但在那之前，耐心和理性才是最美的姿態。在幹細胞技術真正成熟之前，選擇已經過時間和科學驗證的安全方法，是最明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