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洁住在上海的闹市区,家里的书房正对马路,楼下商店林立,人来人往,推窗便是市井生活。成为全职作家之后,她的生活变得很简单,除了写作,她还喜欢戏剧和音乐,她买了一架电钢琴,之后一直在吃灰,最近又找了一位老师,学起了吹箫。她说,中国戏剧和中国文化滋养了自己的写作。接受采访时,她刚从黄山回来,看不到旅途的疲惫,访谈从下午进行到晚上,能感受到她对每个问题都曾进行深入的思考,她的小说便是这种思考之后的创作。
2025年11月,郭玉洁的第一本小说集《织风暴》出版。该书写了五位不同女性的人生,有和丈夫出国旅行,想离婚又无法下定决心的妻子,有上海老年女性,有生活在沙漠小镇里的小女孩,有决心出走的奶奶,还有穿越回大学的中年女性。就像书名中的“风暴”一词,每个人都和生活有一种紧张感,必须做出选择和行动。
郭玉洁的小说创作生涯开始得很晚,她的小说技巧和语言也有新作者中少见的成熟。戴锦华认为,这本小说集具有“真切的现场感”和“直叙背后的至诚与热度”。
有大约二十年时间,郭玉洁在媒体工作,做记者,也做编辑——她2000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时,正值媒体蓬勃发展的时期,她先后在《京华时报》《财经》《Lens》《单读》《生活》任职,最后一份工作是《正午故事》主编。
2009年,在《生活》杂志工作期间,她发现当时很多媒体人都是文学青年出身,都想写小说,有一个作家梦。她采访了几位有代表性的媒体人,例如李海鹏,并用一位媒体人的话作为这篇报道的标题:《文学是一场偷情》。稿子写的是一代文学青年的特殊经验,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在《织风暴》之前,郭玉洁曾出版过一本非虚构报道集《众声》,题材涉及文学、历史以及普通人的命运。从非虚构跨越到虚构并不容易,郭玉洁觉得,非虚构在写作之前,故事的结构已经成型,作者要做的是在结构中填补素材。但虚构写作是一场历险,写作往往从一个念头、一个画面开始,她不知道人物会如何行动,故事会向什么地方发展,往往是写到最后一刻,小说的面貌才会清晰起来。
为什么要转向小说这个文体?郭玉洁说,她希望能够捕捉当代人的心灵变化,很多个体隐秘的想法和行为无法通过非虚构进行呈现,这是非虚构文体的局限性。而小说,是容量最大、包容性最强的文体,每个人在里面都能够得到理解。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的可能性的领域。”
2020年,从《正午故事》离开之后,郭玉洁终于有了完整的时间,开始全职写作小说。她的写作很慢,一篇小说要花半年甚至更久,写废掉的小说就有七八篇,写完删除、再重写的情况经常发生。她斟酌每一个句子,甚至每一个词语。
郭玉洁的第一篇小说《观音巷》取材于自己的童年,讲述了一个叫鱼钩的女孩所经历的生离死别,在告别中,女孩渐渐长大。这也是《织风暴》里唯一一篇书写她本人经历的小说,但她对南方周末强调,小说的成稿已经与她的童年经历相去甚远。
关于写作《织风暴》的初衷,郭玉洁说,她想写一种脱离传统套路的女性小说。以《观音巷》为例,在以往的女性成长小说中,会写月经初潮、性发育,这是对男性成长小说的模仿,因为男性成长叙事总是绕不开对性的迷茫。但在她的理解和经验中,女性成长不是单一面向的,是许多复杂因素逐渐累积的过程。通过这篇小说,她希望展现女性成长的复杂性。

郭玉洁。受访者供图
“中国人的心理活动更多体现在对话和行动”
南方周末:这本书叫《织风暴》,如何理解风暴这个意象?
郭玉洁:编辑想了很多书名,我也想了很多,其中有一个书名,大概是在酝酿风暴的意思。我觉得风暴挺好的,作为意象来说,它跟以前你印象里面的女性文学不太一样,它比较有动感、有力量,后来是我的朋友小燕想在前面加一个很女性的动作,编织,大家一看就会知道,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风暴,它和女性有关。而且我特别想要三个字的书名,会有一种不平衡感。很快大家都觉得这个很好,这样就通过了。
南方周末:这跟你的文本气质也很契合?你小说里的人物在不停地行动,最后一篇甚至穿越了。这是一种写作审美吗?你在小说中更强调行动,而不是心理活动。
郭玉洁:我经常讲,我们的写作是在阅读当中开始的,有大量心理独白的小说,我不爱看,我可不要写这样的小说。现代以来,这样的小说、戏剧、电影特别多,一个人只是坐在那边想,然后做非常缠绕的心理分析式的独白。这用在大部分中国人的内心活动时,会很不真实,中国人的心理活动更多体现在对话和行动。
在写作之初和写作的过程中我会反复地去想这些问题。比如说,我很喜欢费兰特,《那不勒斯四部曲》里面有很多心理的活动,这是必要的,因为她写的那个人是知识分子或者作家,经常在进行内心的探索,用知识的语言去思考,这类人的内心活动是重要的。可是我写的是普通人,他们不这样思考问题,行动是他们的生活里面最主要的部分,他们很少坐下来说,我去想一下这个事情,很可能是打电话给谁,或者我立刻去找谁,我去做点什么,一直处在行动当中,这是我理解的大部分中国人的状态。
南方周末: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你是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人物的后面,有的小说作者不节制地希望通过人物来替自己说话,你对自己的表达欲很节制。
郭玉洁:如果作者那么想说话的话,可以去小红书、B站,事实上大部分人也这样去做了,没有必要通过小说这种文体完成说话。可能这也是小说这些年萎缩的一个原因,如果大家只说自己想说的话,Ta就不选择这个文体,或者说,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小说的容量和弹性就大大缩小了,但它不是这样的文体,它的包容性很大,不管是西方还是中国古代小说,里面有大量的各种各样的角色,在里面每个人都得到了理解。
南方周末:那么小说的作者性在哪里?
郭玉洁:这个世界仍然是作者创造出来的世界,建立在作者对于世界的思考和立场。每一个小说家创造出来的世界都不一样,写作是一个建造世界的过程,这个世界是靠小说家的劳动一步一步搭起来的,小说家需要付出很多东西,对人的理解,对语言的感觉,统统都在里面。
南方周末:你刚刚说建造,你的建造过程是怎样的?
郭玉洁:每一篇都不太一样,比如《观音巷》距离我的生活比较近一点。我希望这篇小说具有完整性,写起来真的挺难,你所拥有的素材太多太多,有的时候是互相冲突的,或者它不在一个整体里面,起承转合并不自然,你要去组合,还要补充没有的东西,有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印象,要去想象所有的细节,主要的工作是变形。
之后我觉得不想写自己的事情了,我想写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例如《Jungle
fly》是无中生有的小说,写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只有一个基本的想象,让一对年轻夫妻去旅行,在旅行的过程,他们要去探险,但是在绳索上他们要怎么样,我不知道,只能两眼一抹黑坐在那儿去想。
南方周末:你的写作没有预设和计划吗?
郭玉洁:一开始是从疑问或者画面开始,我不知道它会怎么发展,所以我没办法跟别人讨论,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发展这个人物,故事最后会是什么样子,都是写着写着慢慢出现的,所以写小说的过程跟非虚构很不一样,非虚构是你坐在那儿的时候,稿子其实已经定型了,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在采访当中发生的,但是虚构,我自己的感觉是,这些意外都是在写作过程当中发生的,挑战在写作中。写不出来的时候很痛苦,但是越过了这个难关就觉得非常高兴。

一位埋头沉思的写作者。视觉中国丨图
从非虚构到虚构的跨越
南方周末:你的第一篇小说大概是什么时候写的?
郭玉洁:《观音巷》不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小说,但它是我第一篇成型的小说,在那之前我已经写过七八篇,都是不成立的小说,写得都不好,没办法拿出来给别人看,那时我还没能掌握小说这个手艺。我在读书的时候,因为上小说创作课写了小说,后来交作业之后,老师说,你这篇要是改成散文的话,肯定能拿奖。反正一直很受挫折,我是不是不会写小说,没有这个能力,但是我又觉得我肯定还是想写,怎么办?里尔克说,就算没什么东西可写,你始终可以写你的童年。我其实很排斥写我自己的事情,或者说我的性格就是不太喜欢被讨论,但是我想我还是得面对,还是得从对我影响最为深刻的那些东西开始写起。
南方周末:这是《观音巷》的创作缘起吗?
郭玉洁:我成长在一个大家庭里面,早期的那几年都是跟我奶奶长大的,她的去世是我一直很难面对的伤痛。那段记忆包含了你对世界的很多理解,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奶奶是一个非常善良的、愿意付出的人,所有的儿女跟她感情都很深,她很喜欢我,但是这么善良、这么美好的一个人,承受了最多的苦难,很早就去世,你就觉得这个世界挺不公平的。
另外,我感受到的女孩的成长和男孩的成长很不一样,以前的小说里会写男孩的成长,历险、性意识的觉醒、跟父亲的关系,主要是这几类,可是在我理解中,人是在你所感受到来自未来的威胁中慢慢成长的。比如离别,奶奶去世,姑姑们很快会出嫁,跟你一起生活的人,他们会离开这个地方,大家都会反复说,等你出嫁以后……所有人会慢慢离开,而且你也不属于这个地方,你不是主人。如果是男孩,他会觉得这个家未来就是你的,所以在这种女性意识里面,不断的离别和别离的必然是我想写的女性成长故事。其实这个命题太大了,我没有处理得非常好,可能我把太多东西放在一篇小说里面了。但是《观音巷》写完之后,我好像慢慢地开始懂得怎么去写小说了。
南方周末:懂得写小说,是指完成了从非虚构到虚构的跨越吗?
郭玉洁:非虚构叙事者的距离是比较清晰的,你在讲别人的故事,不能从心灵层面进入,你所知道的都是外在的东西,就算Ta讲心理活动,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小说则是心灵层面的写作,你要怎么去感受他们,怎么去理解他们,这挺重要的。另外一个,非虚构的事件都在那儿,可是小说没有一定的事情,尽管我选取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完整性还是得作者来完成,有的时候看起来太庞杂,可是Ta内心的过程是完整的,我很不喜欢把真实的经历和小说对应得太清晰。
南方周末:你说写作《观音巷》的过程非常痛苦,以至于每次写之前都会痛哭一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郭玉洁: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可能因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你会逃避去想,不愿意去想。但是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才知道感情那么深,那段时间正好是《乐队的夏天》在播福禄寿的《玉珍》,我听了非常触动。这篇写完之后觉得特别累,出版之前,我把所有的小说都修改了一遍,其他几篇都有修改,唯有这篇是最应该修改的,但是我完全没办法看,很难受,所以这篇我没改。
南方周末:写了多久?
郭玉洁:半年,写得很痛苦,会经常自我怀疑,觉得是不是干不来这个事情,写不了,写不好,没才华,几乎每天都在这么想。
南方周末:怎么克服这种自我怀疑?
郭玉洁:那时候我会拿一些我认为写得比较一般的小说家的书,放在旁边,跟自己说,我就算写不到最好的,写到这样我还是可以的,不管怎么样,先把它写出来再说。我也会看很多作家访谈,知道大作家也自我怀疑,不断地靠这些来安慰自己。
南方周末:可是你的写作已经非常成熟了,你自我怀疑的点在哪里?
郭玉洁:不太确定这个人物到底干什么是合理的,同时不显得太笨拙,这是非虚构转向虚构时候一个很大的困难,你很难去想象,因为你会问,这个事情是真的吗?感觉是你掌握了力学规律,你要扭转它,但是又不太能违背,一开始的写作就是这种感觉。
南方周末:你每天写作的过程是怎样的?
郭玉洁:开始每天去图书馆写作,后来去一家咖啡馆,不带手机,断网写作。写不出来就看会儿书,或者是写点儿日记,有的时候想休息两天,但休息的时候很难受,还是每天去写,经常会遇到写完了就推翻,重新写的情况。
南方周末:听起来非常需要意志力。
郭玉洁:对,其实创作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大家都不怎么讲的,就是意志力,还有动力,是什么驱使你一定要跨过这些难关。你必须咬着牙要把这件事情做下去,过了就可以了。很多小说家,比如马尔克斯,他好像总是想要营造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他是非常有毅力的小说家,他说:“在文学创作的征途中,作家永远是在孤军奋战,这就像海上遇难者在惊涛骇浪里挣扎。是啊,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对于我们普通的写作者也是一样的,没有人可以帮你,这个时候意志力是必需的,没有这个东西的话,可能就写不下去。

在阅读中的马尔克斯。视觉中国丨图
南方周末:《观音巷》写完之后,身边亲人、朋友的反馈是怎么样的?
郭玉洁:这篇是最忐忑的,因为我花了最多的功夫,投入了最深的感情,我隐隐地知道这篇小说不是很完美,在写作上有一些问题,感觉很期待,又很怕面对。当时有一些编辑和小说家同行,在写作上提出了建议,可是我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老实说,关于童年的小说有很多,很容易形成套路,这个小说之所以塞得那么满,写得不够完美,是因为我想要避免套路,有些建议比较接近于一种创作套路,可以让这个小说看起来像短篇小说的样子。我想我还是不管了,这个小说里面有最真挚的东西,就保留这些不整齐的东西吧。我心里知道,它应该是这样,后来我表妹在《单读》看到了,表妹告诉我说,她大哭了一场。
南方周末:是不是对于小说创作,旁人的评价有点隔岸观火?
郭玉洁:我那时候真的很希望有一个编辑来跟我来讨论小说的问题,编辑的作用在于,看这个小说体现出的可能性在哪里,这个作者的特点和潜力在哪里,但是确实没有找到这样的人,所以我只能在不断地写作当中慢慢摸索。《观音巷》写完之后,很多人觉得这篇应该写成长篇,以后我也许会再重新写这个故事。
“我也有抱负,但不是世俗成功的抱负”
南方周末:2020年你离开媒体,开始职业写作,当时是什么心态?
郭玉洁:那时候觉得挺好的,终于可以认真开始写小说了,之前总是无法投入,觉得这下我啥也不想了。同时是有点恐慌的,一下子从一个有定期收入的状态变成没有收入了,心情在慢慢地转变。
南方周末:你想写小说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有的?
郭玉洁:大学的时候有了这个念头,但是我觉得我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很长时间都处于这种状态里面。像我们读中文系,看的都是最好的经典,你就觉得我怎么可能写到像Ta这么好,如果写不到这么好,就别写了,会有这种心情。
南方周末:不写小说,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郭玉洁:我那时候挺想待在北大的,觉得北大很好,后来工作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
南方周末:转折点在什么时候?
郭玉洁:第一个比较确定想认真写作是在《生活》月刊的时候。当时《生活》的同事们个性比较鲜明,每个人都是很有野心的写作者,主编于威会鼓励对每个人发展自己写作才华的特点,那个时候,慢慢地知道了自己的可能性——我是可以写的。在《正午故事》的时候,生活比较安定,可以沉下心来,那些非虚构写作每一篇都花了很大的工夫,同时想写小说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南方周末:你的表达冲动来得好晚,一般人都是年轻的时候。
郭玉洁:我年轻的时候挺忙的,说实在的,工作、个人生活,还有很多的事情,那时候写写Blog也是一个表达的方式。
南方周末:后来为什么觉得只能通过小说来表达?
郭玉洁:我觉得是一种对心灵探寻的渴望,非虚构写作比较事件和外在,心灵层面的叙事只能通过小说,小说是理性和感性的综合体,可是很多感性的东西没办法在非虚构里面写,你采访Ta也没办法跟你说,你就算猜到了,你也不能写,最后觉得,小说是一个容量最大的,可以把自我和世界放在里面的文体,也是我最想写的文体。
南方周末:你的非虚构文集《众声》里面有一篇报道,《文学是一场偷情》,写的是你的同时代媒体人都有一个当作家的梦,你是怎么关注到这个现象的?
郭玉洁:那是2009年左右,在《生活》工作的时候,周围同事都是一帮文学青年,他们的阅读量都很大,喜欢看小说,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差,到机场发现我们有三个人拿的是同一本小说的不同译本。文学青年进入媒体工作,这个现象在当时很显著,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经历,的确跟上一代和之后的文学青年很不一样。你有一个本职工作,但是你还热爱文学,很像已经有一个爱人,但还在和另一个人偷情,这个标题是覃里雯说的。这句话挺能表达我们那个时候的心态。
南方周末:你现在是全职写小说吗?
郭玉洁:是的,前几年我还做一些别的事情,比如讲课,约稿,去年我都拒绝了,完全没有心思干别的事情,你写进去了以后,完全就在小说的世界里面,其他事情都不想干。
南方周末:你的生活怎么办?
郭玉洁:很多年前我就有一种感觉,以后自己可能要没有工作,所以那时候我就开始做一件事情,测试我一个月要花多少钱,每个月只要挣到这些钱就可以了,我一直在用这个方法生活,比如一年应该挣多少钱,挣够这个数,我就可以写小说。以前我跟一些创业者开玩笑,我说,你们的盈利模式是什么?他们说,盈利模式是投资人,不断找投资就是他们的盈利模式。他们问,你的赚钱方式是什么?我说,我的赚钱方式就是少花钱。
南方周末:这种生活方式是什么时候确立的?
郭玉洁:唐诺和朱天心一家给我的启发很大,那是十多年前了,他们去北京做活动,我采访了他们,就讲到说,他们的生活开销主要是每天去咖啡馆,咖啡馆的咖啡和三明治很便宜,他们大半天的费用就在那里解决了,晚饭是自己在家做,这样下来,他们一个月花很少的钱。当时我们都非常吃惊,那个时候我们在北京工作,挣的钱都乱花掉了,也不担心,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经常在外面吃饭。当时媒体界和知识界会有这样的声音,为什么一个作家不可以过着住五星级酒店、穿名牌衣服的生活?大家对物质的追求觉得很正当。当时看到唐诺、朱天心非常朴素,觉得还可以这样吗?朱天心说,自由是什么?你不光有写的自由,也要有不写的自由,你要有不为了赚稿费随便乱写东西的自由,因为花得少,挣得少也没关系,你可以写你想写的东西,保持身心的干净。他们讲这些给我很深的触动,人是可以这样生活的,只要你的欲望很简单。

2025年12月,武汉的一家咖啡馆,该店因推出菜薹咖啡受到关注。IC photo丨图
南方周末:真正去实现这种低欲望的生活会有困难吗?
郭玉洁:没什么困难,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经常失业。我在《财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不想工作了,我在家里待着,想考研。其实不只那一段时期,我常常会有一段时间每天在家里,看书、听音乐,每个月花得很少,我觉得那样过得很自由,反正就不太喜欢上班,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才会被这样的声音吸引。
我也有抱负,但是我的抱负不是世俗成功的抱负。其实我们的老师很多都很朴素,当然也有为个人谋取利益的老师,也有老师对个人得失不是那么看重,没有太多的物质欲望,而是希望能做有价值的事情。总是这样的老师会比较吸引我。
南方周末:同样的时代环境下,也有很多不同的选择。
郭玉洁:很多人喜欢写作,同时也非常重视声名上的获得,确实在我成长阶段的时代精神是对个人成功的追求,大家都觉得这很自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好像就不是那么在意这些东西。
“讲我所认为的属于女性的故事”
南方周末:这本小说集的最后一篇《我去2000年》是一个穿越小说,也是书里最长的一篇,你写这篇是因为一次同学聚会?
郭玉洁:是的,同学聚会吃饭,有一个女同学特别平常地说自己离婚了,我们都很惊讶,都看着她,她就继续吃饭,说挺好的,真的没什么。这时候另外一个女同学说,我也离了。我们非常意外,她说,是挺好的。我们女生为了回应她俩轻松的语气,说那恭喜你们,男同学都很茫然,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不太知道女生在婚姻里面的感受,是比较迟钝的,我觉得。那个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以前不太谈论这些事情,或者说以前同学离婚了,她不太说,可是现在,很多人的婚姻都出现了问题,我想知道为什么,但我并没有去问我的同学们,我希望读者不要认为我在写她们,只是我问我自己,中间发生了什么?她们的感受为什么发生变化?我想用这个小说解答我的疑问。
南方周末:解决疑问的方法是让女主角穿越回大学吗?
郭玉洁:我好奇如果大家那么想回去,到底怀念的是什么,是会选择另外一条道路,会想要过更自由的生活吗?

2000年夏,北京,国家图书馆嘉言堂前,正排队入场的学生,他们来上当时很火爆的考研辅导班。视觉中国丨图
南方周末:在小说里,主角回去的大学叫“宇宙大学”,并没有指出北大。
郭玉洁:很有意思,有个读者是武大的,她说我简直怀疑这是用武大做原型写的。她觉得氛围也很像,比如文艺青年,打口CD,可能2000年前后很多高校都是那样子的。另一方面,在我心里面,北大还是不太一样,北大的精神具有批判性和社会责任感,如果我不去写这方面的话,没必要一定要写北大,可以是任何一所高校。
南方周末:在这个时间节点阅读这篇小说,会尤其有感慨,你所经历的2000年的北京是什么样的?你当时的状态是怎样的?
郭玉洁:有时候回忆起来,身处其中还是很迷茫的,也有挫折,那时我从学校出来,觉得很难适应这个社会,在学校的时候,你被学校保护,只要学习就行了,这是我最会的事情。你很渴望有自己的收入,但是很快就发现为了换取收入,很痛苦,进入一个单位,会碰到单位里的权力关系和不自由,有好几年时间,我无法适应社会规则,所以非常想念学校,我经常回北大,觉得那才是一个值得生活的地方。
南方周末:你的小说里面有很多家庭的元素,为什么对家庭题材很感兴趣?
郭玉洁:因为女性就算是工作了,对家庭的投入还是非常多,重心一般都会放在家庭上,女性比较重视感情,很多的心灵危机都跟家庭有关。我确实不是刻意地去写家庭,起初,我只是想写关系而已,我想在关系里面去写出一个人的内心,不是让她说出她的内心是什么,而是在互动中表现出来,女性最重要的关系一般来说都是家庭关系、亲密关系。
南方周末:在你的小说中没有看到激烈的女性主义的情绪,相反是温和的,但温和中有紧张感。你如何处理意识形态与小说创作的关系?
郭玉洁:这涉及我们怎么看待文学。读中文系的时候,老师会讲到文学和政治的关系。1980年代以后,大家反思以前的文学,又觉得文学是艺术,应该是纯粹的形式上的东西,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女性主义也是一种意识形态。我关注女性的公共议题,女性视角已经构成我看待这个世界的基本方式,可是文学跟理念之间不是简单、直接的对应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