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福春回來了?」11月19日,站在四川通江鐵溪鎮街道上,聽到金福春回來的消息,年過七旬的李大玉(音)一臉驚愕——他聽說,金福春「早就死了」。
11月15日,即將滿70歲的金福春,被山西稷山警方送回老家。在鎮上,女兒金俊與他相認。7年前,被拐24年的金俊回家認親,並未見到父親金福春。
1995年,金福春的妻女被拐賣到山西。參與這場拐賣的,一共三人,包括鄰村的李大玉。金福春找到李大玉要人,被帶到河南一金礦打工。不久,又被帶到山西煤窯打工。自此一去三十年,如人間蒸發。
被拆散的家庭
金福春的老家,在鐵溪鎮園壩村的半山上,距離通江縣城有兩個多小時車程。
19日上午11點半,當封面新聞記者趕到金福春老家時,金福春正在向堂屋地上澆水。一棟老屋,還保持著他30年前離開的樣子。
「一直給哥哥保護著,就想著他總有一天會回來。」金福春的突然出現,讓60多歲的弟弟金福友驚喜不已。
院壩邊,陽光正好。金福友將床單和被子通通拿出來晾曬著,說是曬一曬能讓哥哥睡得更舒服。

金福春(右)和金福友兄弟倆,身後為老屋。曾業 攝
陽光下,滿頭白髮的金福春臉龐消瘦,憨直中透著木訥。攤開的雙手十指粗壯,結著老繭,有的彎曲著已無法伸展。
「哥哥腦子有點兒不好,記憶時好時壞,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金福春講述起當年離開時的經歷,弟弟一直在旁糾正和補充。

金福春已記不清太多過往
「我女兒叫金俊,當時4歲半;妻子叫李天秀,是個聾啞人。」1995年臨近年底,金福春外出務工回家,發現妻女不在家,趕到鄰村妻子娘家尋找,沒找到——有村民稱,曾看見有人背著他女兒匆忙趕路,李天秀緊跟其後。
「肯定被拐賣了!」焦急之下,金福春找到鄰村的「人販子」李大玉質問。李大玉承認參與了拐賣,並答應帶他去山西找人。
「出發前,李大玉給他借了150元當路費。」金福友搭話說,他沒想到,哥哥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沒多久,李大玉從河南金礦回來,被警察帶走,坐了5年牢才出來,線索也就斷了。」
1998年初,金福友得到消息:在山西一個煤窯打過「黑工」的同鄉說,在當地見過金福春。金福友隨即啟程,直奔山西。
金福友通過同鄉提供的線索,在山西找到了哥哥。煤窯管吃住,不發工資。
「他當時不願意回來,說沒找到人,想掙點兒錢找到人後再回家。」金福友勸不動哥哥,決定先想辦法脫身。「煤窯管得嚴,我在那裡幹了三個月苦力,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跑出來。」
金福春離家時,父親已去世,母親還在。30年後回到家裡,母親已去世10多年。11月15日,回到老家後,金福春最先做的事是給父母上墳。

三代人的「團聚時光」
被重置的人生
一次拐賣,讓一家三口的命運,被徹底改變。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拐來的孩子。」4歲半離家的金俊,於2018年找到老家,由於養父和自己的家庭變故,現已回到通江,在縣城一家名叫「家合房產」的房產中介里上班。金俊說,2013年母親去世後,養父才告訴她來自四川通江,但不知具體地址。
隨著尋親之路的開啟,金俊的童年記憶,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
「被拐賣那年,走了很遠的山路,坐了很久的火車,最後到了山西忻州,幾經波折,才在繁峙縣大營鎮北洪水村安頓下來。」金俊記得,她和母親在路上都病了,上吐下瀉,吐出來、拉出來的,都有長長的蟲子(蛔蟲)。
到了山西,母女倆被賣過三次。「前兩次,都是三四天就被退回來了,買家嫌棄我們生了病,嫌棄母親是聾啞人。」金俊稱,直到第三次,他們才被後來的養父收留。
「養父救了我們的命,我改名為韓冬霞。」養父單身,家中清貧,沒有白面,只有玉米面,經常吃不飽,卻拿出積蓄治病救人。在這個家,李天秀特別勤快,幾年後,條件慢慢好了起來。「母親去世12年了,她生前撿的那些柴火,到現在都還沒燒完。」
「唯一的遺憾,是養父沒有讓我讀書。」金俊說,自己只上了兩天學,靠看電視學認了一些字。「沒讀過書」的金俊,外出務工四處碰壁,16歲出嫁,17歲生孩子。2018年,在多個部門和志願者們的幫助下,被拐20多年的金俊終於回到老家。此時,親生父親金福春為尋找母女倆,當年出去之後一直沒回。

父親回來讓金俊充滿期待
金福春的回憶充滿曲折,尋找母女倆的願望,從最初的迫切到「遺忘」,以至於變成了「誰對我好我就跟誰」的單純念頭。金福春記得弟弟來找過他,「因為沒找到人,也沒掙到錢,不能回。」
記憶中,金福春被李大玉一行帶到河南金礦打工,說是先掙到錢再去找人。大概一年多後,被「熟人」帶到黑煤窯打工,後來又換了地方,至於到底在哪裡,金福春說不清楚。
「那些年,我在好幾個黑煤窯干過,老闆都說要發工資,到頭來,一分錢都沒拿到。」
沒找到老婆孩子,為啥不回家?金福春答非所問,說「誰對我好我就跟誰一起干」。
這麼多年,金福春說從沒打過電話,打不來也不曉得往哪裡打,所有號碼中只曉得「110」是報警電話。

身份確認前,警方給金福春拍攝的照片。(受訪者親屬供圖)
對於最後一段打工經歷,金福春似乎記得很清楚。「老闆留下我,給我吃、給我住,還給我治過病。我給他們幹了11年,只是從來沒領過工資。」11月中旬,金福春「打黑工」的經歷,被警方核查身份發現。彼時,金福春穿著一身又舊又髒的衣服如同「流浪漢」,在山西省運城市稷山縣清河鎮一處攪拌場打工。

山西、四川兩地警方確認金福春的身份。(受訪者親屬供圖)
11月15日,在當地公安和民政的護送下,金福春回到通江鐵溪老家。這一趟尋親路,金福春走了30年。
回家後的金福春,記得自家田地的位置,記得40年前剔過枝丫的那棵柏樹,但已記不起妻女的樣子。

父女倆第一次相認。(受訪者親屬供圖)
父女相見,女兒熱淚盈眶,迎來的卻是父親「冷漠般」的呵斥。女兒拿出母親的照片,在父親眼裡已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對話「人販子」
11月19日下午,鐵溪鎮街上一家不起眼的小茶室里,李大玉像往常一樣,在裡面跟幾位老友打麻將。他頭髮花白,精神很好,聲音洪亮。記者說明來意,他仔細打量一番後,用一個問句開頭,開啟了這場對話。
李大玉:金福春回來了?
封面新聞:是的。11月15日,被山西稷山警方和相關政府部門送回來的。
李大玉:我曉得他女兒回來了,2018年的事。當時搞了個儀式,她還發了言的,感謝政府幫她找到老家,我去了現場,沒打招呼。
封面新聞:金福春回家後,提到了你。
李大玉:那個事,我負了刑事責任的,坐了5年牢,還遭了6000元的罰款。他現在想找個啥子「巴縫」(巴中方言,意思是找麻煩),門都沒有!他去法院告也可以,他走到哪兒我可以陪到哪兒。不過,他找我也等於零。
封面新聞:你還記得當年那些事嗎?
李大玉:那是1995年。我當著金福春的面承認了的。拐賣的事不是我一個人乾的,我們還有兩個同夥,那兩個是被抓進去的,我當時在河南搞金礦,跑脫了。回來後遇上「嚴打」拐賣人口,我就去自首了。我判了5年,他們兩個,一個判了7年,一個8年。
1995年農曆冬月,他要去找人,沒有路費,我還借了他150塊錢。我們去了河南那個金礦,想掙些找人的錢,後來他被人帶到山西黑煤窯去了,從此不知下落。他弟弟去山西找過,找到了,礦上不放人,他自己脫不了身,所以沒回來。多年後,有人說他早就死了。
在法庭上,我沒認拐賣婦女兒童,只承認拐賣婦女,娃兒才4歲,是跟著大人的。實話實說,賣的過程不順利,我們想辦法用了一個禮拜才賣出去。當時有人在漢中火車站等我們三個,路上,我想過把人放了,但那個時候窮,想找錢……一個家就這樣敗了……
封面新聞:後悔嗎?
李大玉:俗話說,岩鷹不打窩下食,而且我們兩家還是遠房親戚……後悔呀……但沒法,事情已經做了……2000年,坐牢出來,我就在街上買了屋,很少回老家了,但那些事沒忘……總體來說,那些事不該做。宣判那天,同夥哭了,我吼了他:哭啥?做了就該承擔!
封面新聞:你後面有啥打算?
李大玉:我已經是70多歲的人了……每個月有工資,現在曉得他回來了,還是想拿點錢,去看看他……我們畢竟是親戚。